雨一直在下。坐在电脑前也听到一片哧哧嚓嚓的混响。转头看看玻璃窗,疏疏落落的灰亮的点往下坠,从昨天到今天,从早上到现在,还是不知疲倦的下。况且上个星期,雨就每天都在下了,在这就要来的一个星期,不知道它还间歇不间歇。远方朋友说,哦,你们那里正是梅雨季节……上年纪的邻居们说,呵呵,龙舟水就要来了……是的,看看日历,端午节是快要到了。
遗憾得很,我至今没有在现场近距离看过龙舟。那时也还没有读到“鼓声三下红旗开,两龙跃出浮水来。棹影斡波飞万剑,鼓声劈浪鸣千雷。”的再现龙舟竞渡的诗文,但是对龙舟水自小就有深刻的印象:黄波浩荡,堤岸寂然。浊流浮柴,缠缠绵绵……
小时候,家在农村,住的是砖瓦房——大泥砖墙,大金字墙头,大条的杉木椽子架在屋顶,上面盖着大片灰绿色的瓦,一张接一张,一排挨着一排的。因为透气,大热天也有很凉快的感觉。至于雨天,就更凉快了。凉快中,静听着一片的滴滴得得或沙拉拉的脆响,那沙拉拉声随着风力的变化而变化。那时候还不会讨厌雨,反而喜欢下雨天。最好的事是整日整日的小雨。几兄妹和别家的孩子在板块分明的桌之上打纸牌,母亲则在一旁缝补着我们穿破了的衣服。右手的银针在她左手捏着的衣服上像菲尔多斯潜泳一样起伏前进。偶尔也抬起头又来,看看谁输了,被罚蹲在板凳上了。当看到总是我的几个妹妹在蹲时,就会说,“阿珍——阿宁——你哥会骗你们的,小心!他出同花和福禄扎的时候会夹牌,你不仔细看看,蒙死你几个都不知……”
我当然是极力的否认。“妈!你不服输,你来……我使出猫?”母亲一脸严肃的说,你有时就是会大欺细……还不承认!
我强笑了掩饰了。曾经我们一家人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打牌,就因为我试过“夹牌”这一招,所以,母亲提防着我。妹妹们听到提醒,就都又不平的嚷起来。大妹说,我看就是!不公平。小妹说,讨厌!只会装牌……下牌那么快…。二妹说,现在起,他下扎牌,要点一点数……
我呢,就是傻笑,说,愿赌服输。
碰上雨下大了,瓦面上的滴滴得得变作了叭叭直响,再变作哗哗哗的一片混响,我们的吵闹声,嘻笑声就更大了,门外的凤尾竹在被风按下又挺起,反复的着摇摆着。屋内我们的小手在方桌上尽兴起落。一时间风声、雨声、甩牌声、嘻笑声,声声大作,弄的雨雾也从大门口外飘进来,从橼上的瓦缝中洒下来,要凑热闹似的。
在这时候,母亲定睛看看情形,会大叫,“快关门!湿地板啦……快拿木盆、水桶等瓦漏!”
妹妹这时候就会添乱,仰头叫“这——漏——水——”
“这,这,也漏水……”
“快去房间看看……”
一时间大人小孩都在忙乱,
幸好是屋漏床不湿,灶前柴还干……
昏暗中大家沉默下来,只听到接漏盆里、桶里的嘀嗒嘀嗒声在此起彼伏了。坐在一旁吱吱抽着烟斗的爷爷咪着微微凹陷的眼睛说,龙舟水来了,五月节就快来了。
龙舟水就是这么缠绵与急骤。
见瓦面上的哗哗哗声和屋内接水盆接水桶的嘀嗒声响的厉害,我们小孩都不敢说话。大家都静下来。雨小了一点后,爷爷又发话了:雨下了这么久,河茫水大的,你们几姊妹不要乱走去玩水。停了一停又说,再落下去,就发洪水。
我们就都好奇的问,最大的洪水,会淹我们的村吗?会啊,大涝王那年,就淹上了我们的老屋哇。爷爷神色凝重的说。我们不禁担心起来,因为老屋比当时住的新屋高六七级台阶呢。爷爷还说,那一年的洪水倒塌了很多屋,幸好老屋是青砖实骨,墙脚也是石灰砂浆打实的墙……
担忧中,我又好奇的问,老屋是什么时候建的,好像很古老了的。
记得我们一起在老屋住过四五年,我对老屋又些感情,它是我蒙昧时代住过的屋子。我妈妈不等爷爷说就抢白说,他清楚吗?都不知道是前清哪一代的了——几十家人都有份的……
我爷爷还是苦笑着说,是他爷爷时候盖的……当时上下村百多户人家,都算有点名声。那时候你太公教馆,有些田地……
呵呵,前清?到现在又是多久的事情了。不过,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那老屋也是祖屋,它住过好几代人了。时年渐长,生活之艰辛齿啮着我的筋腱与灵魂,不时促我反思人世的得得失失,再偶然的想到老屋,我总会想起归有光的《项脊轩记》,总会想到几家人挤在一起的局促,总会想到人生的艰难与匆促……
记得今年清明节,回乡祭祖,我走近这两进三间的祖屋,凝视那歪斜了的,残缺了的,仍高高耸起的梁脊,心里总有一些冲动。它虽然斑驳陆离了,但是上面还隐约着雕龙塑凤的痕迹。几根连着雕塑胚子的铁丝,翘着黑不溜秋的身子,在细雨中显得分外清晰,似乎在骄傲和悲哀的漠视着眼前的一切。走近正门,厅堂上隐约着和前后檐下一样依稀的彩绘,依稀着花鸟鱼虫和山光水色的画图。只是垣墙上蓬草招摇,天井上瓦片狼藉,斗檐间桁角参差……
踏上台阶,走进厅堂,墙脚苔藓蔓生,霉潮之气灌鼻。仰头顾盼,瓦面处处漏光,冰凉的雨丝从上面飘飞下来。湿漉漉瓦面,湿漉漉的桁角,湿漉漉的地……
啊,老屋!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……
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,窗外是凄迷的一片。老屋从诞生之日起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?可是,没有一场风雨会像今天那样迅猛,持久,无情……透过迷蒙的雨,我似乎看到了老得颤巍巍的老屋,觉得又像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在雨中彳亍,在诉说着孤独和无奈——有意苦争春,难耐和风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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